虽然他强调“我是个偶像歌手”，但他的歌并不树立光辉形象教人膜拜；虽然他自称“李逼”，但他由始至终都无法迫降到他虚构的屌丝境界中去，于是李志先生，必然痛苦又骄傲。几年前还是一把木吉他低吟浅唱的李志，无疑是中国民谣较深刻地辩证文青与屌丝的统一性的先锋，如今挎上电吉他带领团队十五人走在巡演的路上的李志，又成为中国搖滚中颇有诗人气质因而颇为尴尬的陌生人。

屌丝，早已不是冯小刚导演以为的一个贬义词，而是词义最复杂暧昧的一个指示代词——“你今天屌丝了吗？”是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被屌丝中，君不见《新周刊》出版了一本《屌丝传》，封面竟然用了毫不屌丝的、勤奋励志、堪称艺坛高帅富的刘小东老师的油画自画像代表屌丝吗？屌丝的内涵已经扩展到可以包含刘小东了，我们还能逃得过去吗？

冯小刚就是中国比较早期的一位屌丝，李志当然不是最后一位。他最接近屌丝状态的一首歌是《青春》：“我的青春是一朵花，开在没有绿草的坟墓上……”当他又唱又跳并且喊出“你好李铁根！”的时候那首歌已经逼近二手玫瑰——后者是屌丝摇滚的极端形式，姑且沿用李铁根的语境命名为“葫芦屯摇滚”罢。喜庆的民间节奏离二人转只有一步之遥，歌词写法与二手玫瑰《火车快开》：“我们的青春也得继续去开/往哪儿开?往枯萎里开”也不谋而合，然而幸好李志用他特殊的灰调赶紧收拢了这种二人转死亡赋格——对卑贱、对绝望的迷恋也是屌丝哲学的拿手好戏——李志的底色有一股来自其诗人气质的狂狷之气把它克服，或者说，把屌丝升华了。

我在写海子与骆一禾的文章《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把将我们轻轻放过》里把海子之后的我们定义为八十年代末年的遗孤，李志无疑也是不愿意忘记的这一代中的一员，因此他狂狷，他会唱“如今这个广场是我的坟墓，这个歌声将来是你的挽歌”（《广场》），会唱“世界在变，我操蛋的理想还不能实现，理想在变，这操蛋的世界还不能改变”（《女神》），还有“姐姐，今夜我在恨你／你的眼睛出卖了我，你的爱毁灭了我”（《1990年的春天》）……狂狷者善于嘻笑怒骂，但他不像同样题材的沙子乐队的《消费者之歌》沉痛，也不如崔健的《最后一枪》悲壮，他时刻不忘虚无的自我拆解，有时是自怜有时是自嘲，而这两者又返回了屌丝本色。

更为消极地拆解他自己的是他乐队的配乐，总是过于华丽和程式化，比如《人民不需要自由》，这首极好的歌适合一个人用木吉他拆裂了嗓子喊，也适合痛苦的信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式重型说唱，但不适合那些midi合成器嬉闹，即使是为了反讽，更不适合吉他手来大段流行金属的华彩solo。是某些歌迷的屌丝狂欢——那些人只会不顾一切地喊“逼哥牛逼”，那些人在听到“人民不需要自由”的时候会傻笑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真的不需要自由了，这样的屌丝精神，是屌丝的沦陷。但我也在许多歌迷的神色中看到八十年代的回光，这是李志用虚无主义也否认不了的。

最近一场李志在香港九龙湾国际展贸中心的演出，不禁让我要把他与同样来过这里的Bob Dylan对比。当然不是说他有Bob Dylan的伟大，他俩自己都反抗这种伟大，而是我在他俩身上都感到同一种遗憾和同一种拒绝。遗憾就来自乐队，Bob Dylan长期没有固定的有个性的乐队，雇佣的乐手死忠于保守的布鲁斯或乡村音乐传统，或在长期的商业演出中重复着一些万灵丹套路，我担心李志目前不稳定的乐队编制也有这种危险，袁铮是一位好吉他手，但他是否更适合组金属乐队呢？还有那键盘合成器是否没有存在的必要呢？

但同时我也欣赏李志的拒绝，就像Bob Dylan的拒绝，他不甘心民谣的可能媚俗化，他也许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朋克或者Pink Floyd，但力不从心之时却容易落入另一种媚俗中去。这场中型演出之后不少香港朋友都回忆起2009年李志在小场地Hidden Agenda一个人一支吉他席地而唱令大家落泪的质朴真诚。也许商业化的追求是李志拓展自我影响的无奈之举，但很明显商业化的编曲之浮夸与他歌词的真实内省背道而驰，后者，亦是屌丝精神的可贵之处。

李志来自有韩东、朱文的南京，他的歌词有这两位的睿智和绵绵之痛，真实不装逼。我最后推荐一首另一种升华的屌丝之歌，乃歌唱屌丝女神的《苍井空》，由性的绝望而来的生之绝望被他唱得荡气回肠，非常真诚坦荡地处理了这个尴尬的题材。这种真诚坦荡，只有早年的村上春树可堪比之，与微博上最大多数提起苍井空不是自我调侃就是意淫的中年知识分子相异，李志这首歌的痛苦纯粹得叫人惊讶。让我们必须反思自己或者广大青年的屌丝岁月，是否真的像成功者居高临下的标签的那么庸俗肤浅不值一提，在虚幻的渴慕中，在打手枪之后的空虚沮丧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如欧米嘎一样高悬星空，引领我们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