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张彤禾 —— 往事与随想8

帕克
38360帕克管理员
杂谈 2013-04-30 01:19:10
38360 杂谈 2013-04-30 01:19:10


 

        这个专栏,约定一个月两篇,不算多,但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我希望写出来的都是自己真正想写的,而不是为了写而写;我希望这些文字有我的感情,但是又不要矫情。对这个题材,我想认真一点,但要做到并不容易。


        我一直觉得,数以亿计的人从农村来到城市,从故乡去往异乡,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事件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都值得好好记录,足以造就伟大的作品。但是对得起这个时代的作品,很鲜见。我知道这是一个好题,却承担不起这个任务,我不是一个好的作者,无论能力,还是精力,都不够。我时时为此感到遗憾。偶尔写一点,聊以自慰。

        所以看到张彤禾的《打工女孩》,我又是羞耻,又是感激——这种心理不必做太多解释。这是一本我期望之中的书。如果你喜欢我写的东西,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这本书。当然,张彤禾比我写得好多了,她讲的故事,更丰富、更完整,自然也更长——我一个月才写两篇呢。

        看这本书,时有共鸣,这一期,就写篇读书札记吧。

        一

        “朋友间经常会失散,因为生活改变得太快。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打工女孩》第4页

        看到这句话,我就知道张彤禾走进了打工者。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这句话在第5页又出现了一次。后面好像还出现过一次。贯穿本书的很重要的一个主题便是“失散”。

        “被她甩在身后的那些姑娘里有一个是春明最好的朋友,她们是在东莞的流水线上认识的,春明不知道她朋友老家的村名,也不知道怎么再找到她……春明和她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联系,就像她一路上认识的许多人一样。”

        “手机是敏和这个城市的纽带。随着手机被偷,一年半的友情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她再一次孑然一身。”


        “她(葛莉)一旦离开,我就没有办法再找到倩倩了。也许这就是打工界对‘失败’的定义——并没有什么说得出的意外或悲剧,而只是渐行渐远,直到一个人消失在视线之外。”

        “我一直等快到中午。这时候我知道,她们不会来了,但我也知道,一旦我离开广场,她们对我来说就永远消失了。”

……

        倘是老读者,想必看过我此前那篇《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不仅与一起打工的好朋友失去了联系,我甚至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在东莞的时候,我跟我的高中同学也失去过联系,但是我并不担心我会再也找不到他们。我可以通过别的同学打听到他们的消息,而且,我还去过他们的家呢。但是在打工时认识的朋友不一样,我们只是单线联系——就好像间谍一样——线断了可能就再也接不上了。写这个专栏,我一个意外的收获便是与东莞打工时的主管联系上了,高兴坏了。但是黄文和胡伟,我到现在还是没能联系上。

        没有真正走进打工者的人,不会懂这些。更不会懂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打工者会不停地换手机号码?张彤禾注意到,“我认识的打工族会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手机上——为了更便宜的通话套餐不停地变换号码,去另外一个城市的时候换一张手机卡以节省漫游费。这就是东莞的短线心态:为了省几分钱,不惜与一些人永远失去联系。”
        一个简单的结论是他们冷漠无情。但是不是的。
        “当你真的交到一个朋友,你什么都会为她做。如果朋友辞职了,没地方住,你会让她跟你挤一个铺,即便一旦发现就会被罚十块钱。如果她上班的地方离你很远,你会起个大早做几小时的公车去见她,虽然你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一天,她也会为了陪你而请假一天——这次罚款就一百块。你可能会留在你不喜欢的工厂干活,或者离开一个自己喜欢的厂,都只是因为朋友要你这样做。”

        那为什么还要那么频繁地换手机号码呢?“为了省几分钱”是一个原因,感情很重要,但是钱也很重要,尤其是得来不易的情况下。前段时间我换了一个iPhone5,也想过换一个联通的套餐,后来还是算了,为了保留我那个用了十年的移动号码。这是因为我比从前的我更重感情吗?当然不是,只是我经济上改善了一些而已。

        而且,它还会形成一种行为模式:不需要太多理由,习惯性地就会那样做。书里面还提到,春明和她的朋友从来不坐飞机(那时候的她们完全坐得起),其实很简单,因为想都不会那样想。我也是后来到了北京之后,才开始把打车和坐飞机纳入自己出行的选项。

        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只是大家觉得在那种环境之下,就应该那样做,正如我此前所说的:“细腻的情感对有的人来说是一件奢侈品,粗粝的心灵则是生存的需要。”

        但这是冷漠无情吗?不是的。

        张彤禾注意到了这一点,看到后面的复杂,并且觉得这很重要。所以,我觉得她是自己人。


        二


        “春明的一个外科医生朋友叫阿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外来女工的书。‘《南风窗》有很多关于那个的文章,’他说。‘你可以直接用他们的文章,会节省很多时间。’


        春明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观点,’她说。‘她看事情的角度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她就想从她自己的角度来写。’



        阿强坚持说,‘你应该写一些有关中国宪法的问题,’他告诉我。‘中国有这么美好的宪法,可是一旦下到基层,那些当官的总是反着来。’

        ‘这跟她写的太不相干了!’春明怒了。”——《打工女孩》第175页。


        看这段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汗颜,我完全可能扮演阿强的角色:我可是经过“启蒙”的人,我看过好多宪政民主的书,那些词已经成为我话语体系的一部分。但是我的经历又让我对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论深深厌恶,不客气地说,很多人不过是把打工者当作一个符号,一个论证自己观点的工具而已。


        我曾经严厉地批评过《南方周末》关于富士康跳楼事件的报道,那里面充斥着隐喻,还有贯穿始终的涂尔干的《自杀论》,却连最基本的信息都没有搞清楚:他们每一个人各自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跳楼?

        还有后来以内地港台20高校师生联合调查名义出台的富士康调研总报告,同样把富士康描绘得暗无天日,这一次套用的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但是这个调查并不扎实,远非持平之论(他们会批评富士康的免费统一洗衣服务剥夺了工人自由洗衣的权利,却完全不考虑一大堆人挤在一起洗衣服是什么样一种情况)。

        当时我写过一篇《工厂固然不是天堂,但也不是地狱》:“为什么这么多人想把责任归于富士康?以至于迫不及待地跳过对个案的关注,直接把工作环境作为罪魁祸首。我想问的是:如果没有富士康这个‘敌人’,我们还有没有兴趣去关注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如果没有富士康这个‘敌人’,我们还懂不懂得怎样报道跳楼事件?先入为主,大而化之,混淆个案差异,忽视个体生命,怎么可能找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生活?说实在的,在那场媒体狂欢中,我一个都没看到,包括我自己——正如我以前所说,我已经离开工厂很久了。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仍然有难以抑制的愤怒——很多人嘴上挂着“人文关怀”四个字,其实对于打工者的生活毫无兴趣,对打工者的生命毫不在乎——我需要抛开这种情绪。

        张彤禾不一样,她感兴趣的是“十六岁离开村庄,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你跟家庭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你的友谊会发生什么变化?你的世界观会怎么转变?我对这些问题都很好奇。”
        在我看来,很多人对打工者而言都是“外人”,而张彤禾是“自己人”。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春明会反驳阿强,而张彤禾会觉得春明“本能地理解我”,“从某种意义而言,她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为什么说对得起这个时代的作品很鲜见,原因也在于此。

        我完全同意张彤禾的看法,“如果你仅仅围绕一个话题,就有可能遭遇过时的风险,因为话题会变。”“属于人的故事能够超越时间和地点。”

        三

        “在两年的实地调查过程中,我发现绝大多数打工女孩都通过继续接受教育来提升自己的岗位,她们一直有一股向上的动力。有人会对打工女孩内疚、同情,但那是很自恋的想法,因为她们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张彤禾上海《倾听中国打工者声音》讲座

        这句话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在很多关于打工者的报道或书籍中,似乎不把打工生活描绘有如十八层地狱,便不足以展现其道德感。正如张彤禾所说的,如果真的那么糟糕,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出去?一个回答是农村更糟糕。这是一个理由,但还有一个回答是:黑暗并不是打工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你那些朋友如果能够在城里生根,我手心里煎鱼给你吃。”这是我舅舅跟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十八年前,在成都,我被单位派到四川工业学院读书,读了一学期就逃学了,因为我想离开单位,到外面去闯。我舅舅那句话并不是要贬低我的朋友,只是劝告我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机会。然而,十八年后,我那些朋友都在城里安家了,结婚生子买房。
        生活是很苦,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倘若长时段来看,简直是翻天覆地:当时,我们哪里敢想象有今天?

        “黑夜给了我黑暗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为什么有的人就只看到黑暗的一面呢?这到底真的有关怀,还是优越感在作祟呢?


        看何伟和张彤禾的书,我能深切感受到他们对待人的平等态度——不是姿态而是纯出自然——这在我们这里极为稀缺。有时候,我觉得中国还是一个身份社会,放下身段对很多人来说太过艰难。

        前两天,媒体爆出报纸记者取代伐木工人成为美国最糟糕的职业。幸运的是,在中国我们这个职业还没这么惨,一群人在一起,记者仍然是比较受尊重的。在我看来,原因有几点,一是媒体本身的属性带来的高曝光率,容易成名(发表一篇文章,总有几千人看吧,你要是造个冰箱,也就几个人用);还有就是媒体的垄断属性,不管你在所谓市场类媒体还是体制内媒体,都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再有就是中国人对文字崇拜的传统。

        写字这个行当沾了太多光,没什么了不起。这个道理,别人不明白,自己岂能不自知?有时候,我会把现在做的工作与以前做的工作进行比较,觉得媒体是一个更容易唬弄的职业,事实不足,逻辑松散,都可以遮掩过去,即便有人指出来,还可以强词夺理。开机床不行,错了就是错了,废品就是废品,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我从工人到媒体人是多大的提升,能带给我自我满足的,不外乎我干上了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而已。

        再说,你去看看我前面写的那些打工的朋友,文大、白杀手、胡伟、黄文,他们比我强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有何德何能,敢于居高临下去看人?

        你去看看张彤禾笔下的春明、敏、刘以霞,你看看,她们多么厉害。

        张彤禾的一个在北京做律师的朋友,读了敏的故事之后,“她觉得这也是她和她的朋友圈的故事;尽管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的生活也同样充满了起伏和戏剧性的变幻。‘我觉得敏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敏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行为,想法和奋斗,都跟我们一样。’”

        最后,还是说说我的羞耻和感激吧。羞耻的是:我觉得这样一本书,应该有中国人写出来,如果反求诸己,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感激的是:终于有一个人把我期待的书写出来了——张彤禾,谢谢你。
游客
登录后才可以回帖,登录 或者 注册
weixin
特茹河之声

每一天,发现生活之美!

微信公众号:portugal_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