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什么叫幸福生活?

帕克
34650帕克管理员
杂谈 2013-04-18 01:18:20
34650 杂谈 2013-04-18 01:18:20

那天晚上,我在屋里整理笔记。

我的英语不够好,听课还凑合,同时做笔记有点吃力,所以到了教室,就把小录音机搁讲台上,专心听讲。要是教授讲得有趣,晚上回来再做笔记。

下午听的是谢弗勒(Samuel Scheffler)教授的“伦理学理论”。他有句话震动了我。过去我一直以为,后果好就证明决定正确,但谢弗勒说:“所谓‘好’和‘不好’只不过是人的主观感觉,并没有客观标准。”

的确,我觉得好吃的,别人不见得喜欢。别人着迷的歌曲,我不一定爱听。好还是不好,人见人殊。

我弯腰从地毯上捡起诺齐克(Robert Nozick)的书。他列举了几十个人,包括伊丽莎白·泰勒、毕加索、爱因斯坦、苏格拉底,还有“你和你的父母”,然后问:“真的有一种生活方式对这里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我想了想过去的几个小时。

那天下午我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刚好五点,校园中心高大的塔楼正在当当地敲钟。

美国的大学,起码绝大多数美国大学,实际上都没有围墙,伯克利那个标志性的青铜大门只是一个高大的雕花圆弧,没有可以关上的栅栏。走出这个门很远还是学校的地方。

我随着下班下课的人们经过学生活动中心。那里围了一群人,有个长头发的女生在讲演:“男孩生来就好斗。小女孩给芭比娃娃梳头、换衣服,男孩拿着玩具枪喊‘砰、砰、砰’。这就是人类暴力的起源。”

听众里一个男生不服气,大声问:“凯瑟琳女皇杀了多少人?”

他话音刚落,好斗的讲演者马上反驳,讲得很快,像打机关枪:“她是个变态的女人。人类有多少像凯瑟琳那样的妇女,有多少像希特勒那样的男性?”她吸了口气,提高嗓门说:“把萨达姆·侯赛因换掉,把比尔·克林顿换掉,把男人通通关进动物园,世界就太平了!”

“呜——!”所有听众一起叫起来,有的是喝彩,有的是起哄。少数人在意讲演的女性主义哲学,多数人是在实验室、图书馆和课堂累了一天以后出来找乐子,大家都觉得很痛快。

离开校园,在马路上大概走十分钟,我到了伯克利广场(Berkeley Square)。这也是学校的地方,有几个篮球场,还有一大片草坪,每天晚上都有成群的流浪者在这里过夜。我从学校回住所,经常到这里转转,看有没有机会跟他们聊一会。

太阳正在下山,围绕广场的树丛由深绿变成金黄。二三十个流浪者在整理铺盖,还有一些陆续到来。他们有男有女,流浪的原因各不相同。我到美国当访问学者才两个来月,有点胆怯,不想孤军深入,走进他们方阵的中心,所以沿着边上到了广场的西南角。我四面张望,转过身,突然看到一只大黄狗站在面前,吓了一跳。

它的主人对我说:“别怕,他很友善。”

美国人将狗当作自己家庭的成员,常把狗狗叫做“他”或者“她”。

那人大概三十来岁,穿得还整齐。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麦克。”

我说:“这狗真漂亮。”然后两个人慢慢就聊上了。流浪汉告诉我,附近的教堂每天给他们送午饭。他们捡可以回收的东西,或者乞讨,得到一点钱。我知道学校在广场旁建了厕所,但不知道他们到哪里洗澡。他说:“去公共游泳池呀,那里可以淋浴。”

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提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他为什么流浪?

那汉子告诉我,他原来跟父母住一块,家境还可以,不算很富,但也不穷。老爸、老妈特别疼他,总是为他担忧。他觉得很烦,就跑出来了。

“这里谁也不管谁,”他一边用手梳理麦克的软毛,一边说。“我最讨厌别人问:‘刚才是谁的电话?’,‘你要去哪里?’”

回到我住的地方,翻了翻放报刊信件的篮子,见到一封给这座楼住户的信。打开一看,是某个国会议员寄来的。大意说,他是加州人民的代表,希望选民把对政府的建议和需要政府解决的问题告诉他,他一定会据理力争。信上有他办公室的地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听说有些平民百姓的事情就是这样反映到中央,得到总统和联邦政府的帮助。可惜我不是美国公民,这事跟我没有多少关系,于是用图钉把信摁在门厅的小黑板上,留给同住的美国学生看。

进了自己房间,把背囊往地上一放,我打开电视。新闻节目开始一会了,屏幕上是一片刺眼的大火。洛杉矶的山林经常闹火灾。这次大火已经烧了几天,毁了好多房子。克林顿总统来到灾区,说联邦政府会用一切力量提供帮助。记者问居民有什么想法。一个五十多岁的屋主对领导的关怀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在摄像机前说:“他在华盛顿也能管救灾的事,却偏要坐空军一号来加州。这是用人民的钞票买自己的名声。”

看完新闻,我下楼跑步。有些人以为现代化就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那是乡巴佬的想象。这种无知把一个又一个城市变成杀人的毒气罐。美国的高楼不多,一般人都住在一两层的小房子里。我住的地方不算太好,隔两座小楼是主干道,那个方向有点吵。我朝另一边跑,过两座房子就是很安静的住宅区。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松鼠在马路上停停跑跑。

一家人的柠檬树长得太旺,从草地伸出来,霸占了整条人行道。主人用刀劈开一个洞。我从那个挂着几百个黄澄澄果子的拱门穿过。这样的住宅区只不过是马路边上一座座小房,外面没有围墙,周围没有保安。好多人家的草地种了果树,边上连个低矮的篱笆都没有。不知为什么小孩子不去摘那些熟透的蜜桃和橙子,或者把它们打落满地?

半个钟头以后,我喘着气往回走。有家人草地上的花开得很热闹。一辆浅绿的小车开过来,停在路边。那大概是个公司职员,上班的西服用衣架撑开,留在汽车后门的窗户上过夜。她下了车,走到草地,托起一朵嫩黄的大玫瑰轻轻地闻了闻,然后快步走向门廊。

拐角的房子住着一位和气的大娘。她笑眯眯地望着草坪上白色的长毛小狗。那狗胖乎乎的,个子很小,但已经十二岁了。狗的寿命短,美国人认为狗活一年等于人活七年。那小狗相当于年过八旬的老大爷。大娘告诉我,她花两千多美元给小狗做了白内障切除,现在小狗已经能看清东西了。那狗狗在一遍一遍地绕圈子,我真怀疑它的视力。不过我跟老人没有熟到应该说出这种疑虑的程度,所以讲了几句让她高兴的客气话。

做晚饭的时候,汤姆从学校回来。我说大娘的小狗做了手术。

“两千多块钱?发疯了!”他叫起来。“我要是有那钱就买Powerbook了。”

Powerbook是苹果新出的笔记本计算机,汤姆对那玩意很着迷。他会拉提琴,喜欢音乐,一次又一次带着头盔,骑两个多小时自行车,穿过海湾大桥去三藩市听音乐会。

我说:“看到你跑那么老远,花两百多美元听一场交响乐,别人也会讲你发疯了。”

我停下录音机,把谢弗勒的话写在本子上,又在诺齐克的书上画了几条杠杠。诺齐克说,那些认为只有一种幸福理想的人,是主张所有饭店都只供应同样的菜式,更准确地说,是主张全城只开一家饭店,里头只提供一种菜。不管喜欢不喜欢,所有人都得咽下去。

我想起头天做晚饭,陈慧在厨房陪我讲话。我正纳闷这姑娘怎么会无所事事,门铃响了。她的男朋友送来一大束花。原来她和她的教授做完一个重要实验,那男孩过来祝贺。大概还有什么事,他没进屋就走了。

陈慧很开心,把花举起来给我看。

她告诉我,她父亲是在台湾长大的工程师,从来反对买花,也不赞成她和她妹妹去旅游,说出去转一圈啥都没留下,用那钱买冰箱、买电视可以用好多年。

“他就知道电冰箱、电视机!”陈慧抱怨说。“还要我们成家后也‘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听了谢弗勒的课,我不会说大家都应该欣赏花朵,爱好旅行;也不会说买冰箱,买电视更实惠。幸福的生活有无数种。有些人在乎思想文化,有些人关心物质享受,这里无所谓对错。只要不偷不抢不害人,大家高兴怎么过就怎么过。要是认为符合某些指标就幸福,那是荒唐。如果逼人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那是蛮横。

一束鲜花,在我的眼里,在陈慧和他父亲的眼里,肯定不同。谁都知道它过一两天就会凋谢,但并不是人人都觉得啥都没留下。双手捧着那些漂亮的花朵,陈慧是那么兴奋!

十九年过去了,直到今天,她灿烂的笑脸还一再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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