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后

帕克
75922帕克管理员
2013-04-24 09: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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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2012年7月 照片:布鲁诺·芭比(Bruno Barbey)和马格南(Magnum)

2004年,我刚下飞机来到北京,就受人邀请去担任一场高中生英语比赛的评委。与我同席的是两位中等年纪的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他们友好但有点愤世嫉俗。比赛中,学生们一遍遍重复着中国怎样从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发展成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使我我忍不住对一位同席说,这些孩子是不是不谙世事了些?
我的同席厉声说:“这帮孩子啥也不懂,对真实的世界全然不知。这代人都这样,他们被惯坏了。”
中国媒体对此论调乐此不疲,我也太多次听到相同的观点。就在一月份,作风强硬的解放军少将兼媒体评论员罗援还曾公开批评年轻一代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安邦之策:“阴盛阳衰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年轻人既缺少性格和决心,也没有过硬的身体素质,他们怎么可能承担起肩头的重担?”媒体批评家兼作者慕容雪村也在美国《外交政策》上也对中国的新一代表达了不满:“他们吃着可乐汉堡长大,腰围越来越粗……有的青年人只听官方言论,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都懒得去求证一下事实。”
这些批评不无道理。八年前,和其他刚到中国的老外一样,我从英语教师做起,慢慢成为了一名全职作家和编辑。一次,一名19岁的学生在课堂上大发脾气,我不得不强行把他拖出教室,这家伙跺着脚不肯出去。在一个政府威信被社会媒体瓦解得支离破碎的时代,慕容认为中国年轻人不经意间被官方言论洗脑的论调或许难以成立,不过罗援少将的观点倒是不难证实:一个讽刺的现状是, 那些军队大院出身的孩子往往体态臃肿。一些供职于军队直属高校的老师们这样对我形容他们那些肥头大耳的学生:“就像是些晃来晃去的大阴茎”。他们还私下评选谁是那根“最大的香肠”。
这是个生动的比喻。许多老一辈中国人都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们他们可以坐拥一切,而我们的青春却要经历那么多苦难?”这种疑惑的矛头直指所谓的“八零后”一代——也就是生于上世纪80时代,没经历过粮食供给制,成长于改革开放勃然兴起的年代的这批中国人。我现在所谈论的是城市中产阶级,他们主导着中国媒体,既是买方又是消费者。针对八零后的诸多批评实际并非针对他们的种种缺点,但却道出了这长在城市的一代与他们的父辈间不断扩大以至于难以弥合的鸿沟。
26岁的博士生张俊(音译)说:“这不仅是两代人间的差别,也是财富的差别,教育的差别,关系的差别和信息的差别。”记者林美建(音译)则坦言:“我与我妈简直毫无共同语言,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她根本无法理解我的人生选择。”
在偏远的农村度过自己二十来岁的父辈们与生活在购物中心、iPhone和性开放时代的八零后
代沟问题并不仅见于中国,只不过其他国家的问题尚没有如此突出。拿我自己来说,我父母的青年时期是上世纪60年代在布里斯托尔(Bristoly)和悉尼(Sydney)度过的,而我是90年代在曼彻斯特(Manchester)度过的青春岁月,虽然两相对比也有不小差别,但尚可称之为“量”的不同,而非“质”的不同。反观中国,八零后的父母们大多,生于1950-1965年,长在乡村,受着毛泽东思想的熏陶,往往全村只有一部电话,大学的大门对他们紧闭,工作则是由国家安排的。对西方家长来说,光怪陆离的互联网和如何扮演父母角色让他们觉得困惑不已,如果再加上性观念、上大学的机会和择业环境的迥异,你就能想象中国的家长们所面临的代沟困境了。这些在偏远的农村度过自己青春的父辈们必须面对自己长在购物中心、iPhone和性开放时代的孩子们。
老一辈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五六十岁的中国人,往往看起来像是自己国家的“外来移民”。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中,他们艰难地寻找着仍然可以遵循的道德规范和引以为伴的同类。在亲子关系上,他们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碰到的一些印度和孟加拉家庭,这些家庭中,孩子的父母很多时候不得不在一些自己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上帮孩子做出选择。尽管从孟加拉乡村来到曼彻斯特大都市的迁徙造成了种种差异,但相比于中国父母和他们的八零后子女,这种代际差别仍显得小巫见大巫。
通常,移民们往往保持着对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信仰,这让他们在异国他乡汲取到精神和文化的养分。而生于文革时代的中国人则失去了这种文化与传统的连贯性:长于六七十年代的他们从小被灌输毛泽东思想,而到了七十年代末他们刚刚成年之际,又被告知毛泽东思想是个可怕的错误,再往后,人们纷纷开始谋求发家致富,这显然背离了社会主义的要义,而到了八十年代,反传统文化和自由主义思潮开始兴起,直到天安门事件让这种势头戛然而止。这时候,红色时期被视作“反革命”的传统价值观又被重新披上闪亮的外衣,作为主流思想开始接受颂扬。
青年一代因为他们的物质主义思想而受到抨击,但事实上,他们的父辈实更是物质主义的忠实信徒,因为金钱是最能给他们以安全感的东西——金钱,至少是对金钱的幻想,从未抛弃他们。“中国人爱财,”一位姓张的博士这样对我说,“因为金钱不涉及历史。”经历了近乎野蛮的致富风潮后,老一辈中国人对待道德的漠然态度让新一代错愕不已。黄怒波(音译)今年五十多岁,喜欢写诗和攀岩,是一名身价过亿的地产开发商。在接受《财新》杂志的采访时,他坦然地表达了这一时期“社会道德的崩塌”。不过富甲天下的黄只是另类,大部分父母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在淘金之路上走的足够远。
来到中国的移民们希望自己的子女成为医生,律师或是教授,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却不这么想。中国的医疗体系充斥着腐败,医生们工资微薄,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职业。律师行业则被朝令夕改的司法体系所缚。教授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拿着可怜收入的他们往往靠外快补贴生活。中国的父母们最关心的不是子女们是否有有一份稳定的职业,或对社会有所贡献,而更关心他们能不能挣到足够的钱,有没有安全感,不管是通过什么样的工作。

新老更替的上海
张是个忙忙叨叨的年轻学者,经常会参加一些高层次的外交和安全会议。她是跟我交谈过的人当中唯一要求使用假名的,因为担心自己被人肉搜索。她说:“我妈根本不理解我,任何不能得到‘好处’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无用的。去年,我回家时刚好我表弟也在,他是个医药销售代表,就是把假药或高价药卖给医院,然后和医生合伙分成的那号人。然后我妈就没玩没了的跟我说:‘你看你干嘛不学你表弟呢,人家挣得那叫一个多。’她也知道那种营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可就是装着没看见。“
中国家长重视孩子的教育,也乐于做些投机取巧的事情。有个煤老板的孩子没考上清华大学,结果他给孩子办了个多米尼加户口,让他作为“外国留学生”申请读清华大学,钱就是他的推荐信和申请书。这一招大部分家长恐怕是学不来,不过他们还可以效仿张妈妈的做法:给学校老师送点钱,这样自己的孩子就能在教室往前坐点,不至于消失在五六十个人的班级中。
富家子弟和关系户们对资源的垄断使得想要凭自身努力攀登社会等级阶梯的希望变得日益渺茫。拿演艺为例,参加一场全国性的舞蹈比赛通常需要两到三万元(差不多3000-5000美元,而中国城市居民的人均月收入不过500美元)。
“真正的赢家应该是靠天赋决出的。但在比赛中,你得给裁判送点好处才能获胜。因此很多女孩只能选择‘拼爹’,或者‘拼后爹’。”一个二十一岁的舞蹈演员这样告诉我。音乐方面,一所曾经是伟大歌手摇篮的国内顶尖音乐学校,现在却要求学生们报名参加导师们私下开设的辅导班,每堂课收费可高达5000元。如果每个人都采取卑劣的手段,那么那些真正清白诚实的人就没有什么机会了,有的人甚至为自己的理想主义而懊悔不已。胡素珍(音译)是一名57岁的退休教师,他说:“我们没有按这个社会运行的方式教导自己的孩子,我们教给他的还是自己所接受的教育,这样的教育在今天看来太天真了。今天人们追逐的东西都是我们那会所不齿的:我们从小被告知‘人生的意义在于给予’,而现在,人们竭尽所能的占有一切。理想和自由这样的话题似乎已经绝迹,这世道真是变了。”
沿袭了中国漫长的历史传统,当今最吸引人的工作仍然是政府公职。虽然明面上薪资很低,但即使是庞大官僚机构中最无足轻重的角色也可获得有保障的生活,也就是俗称的“铁饭碗”,如果做到中层职位,就有更多机会巧取豪夺,甚至参与幕后操纵。张告诉我:“我的表弟总劝我:‘你干嘛不去当官呢。这样我做生意的时候就能跟人家说,我有个亲戚在政府工作,到时候你我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大型国企,比如石油巨头中石化或四大银行,是第二受欢迎的。这些有国家背景的公司也被称为“体制内”企业,一旦进入体质就意味着高福利,高保障,当然还有稳定的收入。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职位往往被明码标价,无论是靠钱还是靠关系来疏通(关系是中国特有的表示影响力、人情交易和裙带关系的词语)。得到这样的职位往往需要依靠父母的帮助。去年12月,一份国企招聘的候选人名单被媒体曝光,其中许多权势人物亲戚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过,也不是所有职位都可以交易。李翔(音译)是一个25岁的腼腆大男孩,他正在参加中央政府职位的招聘考试。“我的父母都供职于中央政府,这对我很不利。”他说:“因为国家有规定,不能与自己的直系亲属在同一部门工作。中央政府的招聘要比地方上的干净许多,关系或金钱在这行不大通。”
在与我共进牛排大餐时,他列举了中央机关工作的一些利与弊。“首先我的收入会从现在的一万块,降低到六千块,税后。工作的头一两年是试用期,工资只有正式工资的七成。但是公务员的医保条件是最好的,尤其是中央政府的工作人员,而且工作稳定,社保完善。重要的是,我确实想为人民服务,这也是我申请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中国的议会)顾问职位的原因。可我的父母知道后,简直要疯了,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申请一个没有实权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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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帕克管理员 2013-04-24 09:24

像小李一样,许多中国的八零后们往往乐于帮助他人,这与他们名声在外的贪婪与物质主义截然相反。年轻人参加志愿活动的比例高于以往任何时候,虽然还低于西方的水平。大学生和年轻白领们是非政府组织主要的创立者。但在八零后的父母眼中,慈善可能更多是一个贬义词。“我一个朋友的妻子病了,他家里很拮据,”博士生小张说,“我想给他五百块帮帮他,但我准备见他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回响着我妈说的话,她说我没脑子。每次我想给别人钱时,总觉得像是被人骗了。”我采访过的另一个人说:“如果我妈知道我给别人钱了,她肯定会骂我,说我连自己的房子还买不起呢,还想帮别人。”
不赡养爹妈可能招致牢狱之灾
饱受苦难,壮志未酬的父母们,自然把圆梦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孩子的身上。初次见到罗静青(音译)时,我就记住了她的自信满满和些许的厌世情绪,看起来不像是个24岁的女孩。我们在一家叫做“新元素”的餐厅边吃边聊,这家上海高档餐厅深受像她一样的年轻职场一族的欢迎。
“我妈妈本想做一名职业女性,”小罗对我说,“可是为了不去下乡(毛泽东时代把城市知识青年送到农村劳动的政策),她去一所外语中学当了老师。当时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当老师,要么当兵。国家恢复高考后,她考上了大学,后来进入中国驻日本使馆工作,在那碰上了我的爸爸,那会她27岁。据我爸说,他们结婚是因为我妈的肚子被他搞大了。现在他们已经离婚了。”


“她总说是我毁了她的生活,”小罗继续说道,“她告诉我永远也别要孩子,因为孩子会毁掉你的一切。她说,正是怀上我让她一事无成,停滞不前,总之,她被我爸困在那了。打我记事起,她就给我灌输这种思想,真可笑,不是吗?”她笑了笑,露出了人们谈起陈年的糟心事时脸上常有的那种表情。“她一门心思想让我替她完成心愿,她想当医生,所以她想让我成为医生。我冲她发过火,‘我不会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永远不可能!’”


但是,违背父母的意愿在中国远非易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动荡与混乱,子女生来就对父母欠下巨债的思想依然在中华大地上顽强地生存下来,这种思想在儒家学说中有着地淋漓尽致的阐述,数千年中流传下来无数的格言警局和孝子故事,反复告诫人们不要忘记父母生养之恩。例如,有句俗语叫:“百善孝为先。”还有一句叫:“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这种思想无形中为子女身上添加了沉重的负担。一家儒学机构于1935年出版了一本道德训言,其中就有一句这样讲:“女子生来便背负着孝道和道德上的债务,她们应终其一生来偿还这种债务。”


没有哪一种文化会赞扬忘恩负义的子女,但是在现代西方社会,你仍然很难想象一名大学教授回到家乡为自己的老母亲洗脚这种事竟会登上报纸头版,抑或小学生练习给自己的父母行下跪之礼。尽管这种孝道有法律在背后做支撑,也就是说,不赡养父母可能给你带来牢狱之灾,但像大多数政府不能从中获益的法律条款一样,这种惩罚在中国几乎很少得到过真正的落实。甚至还有人试图让回家探亲成为一种法律义务。


在孝道方面,儒家学派的理想与现实严重脱节。中国人也有着自己不孝的一面,有一句话这样形容那些伪君子的嘴脸:“父母在世不闻不问,父母去世厚葬以彰孝心。”事实上,老年人遭遗弃或忽视的事情比比皆是。中国的近邻韩国是儒家文化脉络自古延续至今的国度,但在这里,老年人更易陷入贫困,很多人不得不延迟退休以维持生计,老年人的自杀率也四倍于自杀率本就颇高的年轻人。中国老人的自杀率仅次于韩国,更实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增加了两倍。尽管如此,无论是韩国还是中国,不孝仍被视为万恶之首。







老年人在打麻将上海2012年
家长在孩子面前的权威往往可见于棍棒之下。中国父母吓唬小孩时常说:“看我不打死你!”前几年,华裔母亲蔡美尔出版了《虎妈战歌》一书,“虎妈”这一概念一时间在西方社会掀起轩然大波。无独有偶,广州商人萧百佑(音译)前年也出版了一本名叫《三天一顿打,孩子进北大》的书,受到媒体的热烈追捧,书中,他自鸣得意地描述了自己近乎病态的集权式教子方式——剥夺孩子们交朋友和玩耍的权利,孩子犯错时施以痛打。在北京的一家法式餐厅,小张像我展示了她的小腿,透过丝袜我依然可以看见一道长长的白色疤痕。她说:“这是小的时候妈妈打我时留下的。”


人口形势又令来自家庭的压力雪上加霜。过去,父母的期望可以由几个子女共同承担,但如今,“独生子女”政策让“八零后们”处于倒三角型的人口金字塔的最底端。这让许多刚刚迈入中产阶级大门的家庭面临沉重的压力。农村地区由于政策约束力较弱,多子女现象仍较为普遍,有钱的人花点钱就能给第二或第三个孩子上个户口。但是年轻的白领们却不得不面对两双父母,甚至是爷爷奶奶都指望自己来赡养的局面。在完善的社会保障机制尚没有建立起来之时,父母们也只能指望子女来养老了。


这也就不难理解“买房热”。只有少数人可以在城市里买得起房子,而且购房时平均年龄只有27岁。城市的建设者农民工们,一辈子也买不起他们亲手建造的住宅。不过,我认识的大多数二十来岁的白领在北京都有自己的房子,这些房子的价格通常为一百到三百万元,而他们的收入大约为每个月五千到一万元。


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
年轻人买房的钱往往是父母毕生的积蓄,甚至还要算上从亲戚朋友处借来的,甚至可能是从黑银行贷来的钱。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的到来,股市一泻千里,房地产市场越发火爆。在城市中产阶级眼里,小两口如果没有一套房子,是不可能结婚的。可以说“房子情结”绑架了整整两代人。


一位朋友和我一起逛书店时,冲着一排主题是“给青年人的建议”的书架对我说:”瞧瞧这些,全是在告诉你同样的道理:27前赶紧结婚买房,安定下来,然后生个娃。这简直就是父母们给我设的套,他们只想让我们走他们的老路。”陈晨晨(音译)是我一个精明的报社同行,她的看法不那么愤世嫉俗:“我们和父母的距离被一套房子无限度地给拉近了,房子让我丧失了经济自由,变得保守。一开始,我们以为自己能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但慢慢地,我们发现父母说的是对的,铁饭碗才是硬道理。2008年时,我还死活不同意让父母给我在北京买房(那会她24岁),2010年时,我已经屈服了;而现在,我庆幸那时及早买了房,现在我觉得钱才是最重要的。”刘俊辰(音译)是一名60岁的退休的哥,他也对这种随波逐流的思想深有同感。“跟我们一样,我们的孩子也曾对社会抱有很大的期望,可是没多久,社会现实就改变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渐渐迷失了自我。”


有时,来自父母的期望让两代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我有个朋友和我一样大,”小罗说:“她爸妈刚给她的房子付了首付。不过买了房后,她妈就一直跟她住着,而且还打算继续住下去。这房子只是个一居室。”给孩子买房子如今不只是父母的一种投资,更是购买一份保障,至少在父母眼中,这至少保证了他们可以在晚年与子女生活在这所房子里。老少同堂一直以来是一种社会常态,但随着独居老人的数量日益增加,为子女置产也成了父母们的一种额外筹码。


房子还是恋爱中必不可少的元素,特别是年轻人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对于中产阶层来说,通常新郎一方的家长需要为小两口提供房子。跟许多租房客一样,我也经历过房东因为儿子要结婚而停止出租房屋的经历。“在中国,我们把男孩称作‘中国建设银行’,因为你得给他盖房子,而把女孩称作‘中国招商银行’,因为你可以用她赚钱。”我的朋友民(音译)告诉我。


媒体经常会拿年轻人感情中掺杂的金钱因素大做文章,这种情节在2010年的一栏相亲类节目中表现的无以复加,当时一名失业的男嘉宾询问一名名叫马诺的女嘉宾:“你是否愿意跟我骑着自行车一起兜风。”女孩回答道:“我宁可坐在宝马上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诚然,穿戴奢华、志得意满的暴发户和大肆炫富的网上博客让人深感厌恶,但在现实中,父母们在给孩子挑选对象时,关心的依然是车子,票子和房子。


我的朋友Sally的爱情故事又一次印证了当今社会的爱情是如何在金钱和等级观念的夹缝中生存的。像很多中国的爱情故事一样,Sally的故事听起来又像是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童话故事,只是结局并不是‘得到解放的新女性最后终于加入了共产党’那么美好。Sally在大学中国喜欢上了一个农村男孩,他是个学生代表,笃信共产主义。“他特别诚实,”Sally有些忧伤的告诉我,“它甚至没从学生会拿过一根铅笔自己用。”


尽管如此,男孩却不能满足Sally和她父母的期望。Sally希望男友能买的起自己钟爱的电话和手包,而她的父母则希望找一个家庭条件优越,有背景,毕业后有稳定工作的男孩。后来,Sally把男孩甩了,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了一个高富帅。


新关系维持了几年后,她发现形势好像掉了个个。男友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父母后,态度很冷酷:“我不可能娶你。”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父母希望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不过,他说希望Sally能当他的情人,因为他有钱的老爸已经留下了一大笔钱,足够他供养Sally。


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这真是比好买卖。可是除了安全感和舒适之外,Sally毕竟也需要一些浪漫,而不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因此她选择和那个男生分手,开始寻找一下段感情。她郁闷地说:“我不会隐瞒什么。我妈跟我说‘别指望再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了,因为你已经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我出卖了自己的青春,却空手而归。”


在婚姻的市场上,女性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一方面,独生子女政策和选择性堕胎让中国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达到120:100,这对女性有利。可另一方面,老辈人不分青红皂白将27岁还未结婚的女子贴上“剩女”的标签,让女性承担不小的压力。


即使是全国妇女联合会——一个基本上由50岁以上女性执掌的机构——这个本应倡导男女平等的组织,也在其官网上告诫未婚女性她们可能面临的社会压力,并散播28岁以上的单身女青年日子将多么悲催这样的论调。“我妈三番四次的叮嘱我,再过几年我的青春就要耗光,再不找个人嫁就晚了。”一个25岁,看起来身心疲倦的朋友告诉我,“她无非是想让我找一个平庸之辈赶紧结婚过日子。”


一待结婚这个问题解决了,父母又开始催着要孩子。今年新年,中国各地就盛行着这样一幅颇具讽刺意味的图景:年轻人回到家乡过年,亲戚朋友们纷纷以这样的质询迎接他们:“还单身啊,怎么不相亲?在相亲啊,那怎么不结婚?结婚了啊,那干嘛不要孩子?有孩子啦,那怎么不带来让我们瞧瞧?而等孩子真正出生后,岳母岳父公公婆婆也一齐驾到,祖孙三代挤进一间小房子,生活再无宁日。


媒体用“传统”来形容中国人的婚姻观,实际上中国人对婚姻的态度混杂了人们在后毛泽东时代对安全感的追求,以及对西方商业色彩浓厚的浪漫主义的推崇,这种推崇表现为钻戒和白色婚纱等昂贵商品作为婚姻象征的存在。作为对社会与父辈们“物质至上”婚姻观的反抗,中国的年轻人们发明了一个新词——“裸婚”,也就是指新人既无车也无房,不举行婚礼也不买钻戒,单纯为了爱而走进婚姻殿堂。这种观念看起来很美,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它,即便是在年轻人中。搜狐网在2010年做的一项调查表明,绝大多数年轻女孩都认为,“裸婚”不过是男人们为了逃避责任而想出的托辞。颇能说明问题的是,年轻男性们大多对“裸婚”表示双手赞成。


‘我外婆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那会中国更为开放,因此她更能理解我’


想彻底逃避传统不是件容易事。在小罗的眼里,根本就没必要去搞什么相亲,她现在和一个生活并不宽裕的三十几岁外国男子住在一起。“我妈已经不怎么为这事唠叨了,不过我知道,她还是希望我传统点,找个有工作、有房子的中国人结婚。我爸倒没反对,他说只要不是美国佬或日本人就行。我目睹了爸妈惨淡的婚姻,对男人很悲观,自己也压根没打算组建家庭,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孩子幸福,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没办法保证。我更不想以后为了怎么给孩子攒几套房这种事情发愁。”
帕克
板凳帕克管理员 2013-04-24 09:27
虽然,无论是在职业选择还是房子婚姻的问题上,“八零后”和自己的父辈隔阂很深,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与自己的祖父母们却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我祖母很重视我的记者梦,”林美莲(音译)告诉我,“她还是我的英语启蒙老师,从小就教我英语。跟我妈比起来,我跟她更聊得来。”


林继续说:“我的祖母长于三四十年代,那时中国与世界走的更近,所以她更能理解我。”这种观点的支持者很多,倒也不全是因为隔代亲的原因。在封闭国门前,中国也曾风行过世界大同的思想和对未来的憧憬,这种与今时今日相似的社会环境让祖孙两代人有更多共通点,此外,祖辈们也更愿意像孙儿们谈论起自己的过去。


小张曾跟我讲起过,他的祖父怎样因遭受迫害而变得精神失常,留下祖母一人抚养四个孩子。小罗则对我说:“我的祖母是个工厂厂长,文革期间遭受了很多磨难。可笑的是,我祖父也出身于地主人家,从前骑在佣人的脖子上去上学,后来当上了军官。当人们来捉我妈妈时,他立马消失于人群中,看着我妈被人拖走,然后锁在‘牛棚’(一种临时关押人的地方)中,一关就是几年。”


“这么说,你妈妈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拖走,看着她被自己的丈夫背叛的?”我问她。


“我觉得应该是。祖父后来就消失了,家里那时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姐姐才十四岁,就不得不开始抚养弟弟妹妹们。”


这些故事都是从小罗妈妈的口中得知的,就像同时代的人一样,小罗的妈妈也对自己儿时的遭遇守口如瓶。文革期间,如果你是知识分子或地主家庭出身,那么等着你的便是学校操场的批斗,任意的殴打,生活的窘迫和所有机会遭到剥夺。虽然中国不像苏联那么崇尚大义灭亲——七十多年前,苏联学生巴甫列克·莫洛佐夫(Pavlik Morozov)据说因告发自己的父亲被家人所害,进而成为全民崇拜的对象——但在中国,类似事件不是没有出现过。我认识一个50多岁的中国朋友,他向我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告发自己私藏禁书的父母的。尽管会遭人谴责,小孩子们还是被人要求在定罪书上签名——“尽管她是给了我生命的人,但她现在是反革命分子,也就是我的敌人。”许多人都目睹了自己的亲人是如何遭到迫害、羞辱、殴打、监禁甚至杀害的。


小李是个有抱负的官员,也是我采访过的人中与父母关系比较融洽的一个,这可能是因为他努力试着去理解自己的父母。“在我这样的年纪,他们也很不容易。他们努力工作,想成为合格的父母。我妈妈来自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发奋学习考入大学。但我奶奶认为她配不上我爸。她考虑的更多是阶级的因素。为了避免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她曾更名改姓搬到北方。她是个知识分子的女儿,全家都住在上海。当她后来回到上海后,家里人已经没有一点线索,父母、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都不在了。”


现在来说说我听到过的最过分的一个故事。这名女孩不愿透露姓名,我们姑且叫她Lily。Lily是个聪明,事业有成的女孩,有种“玻璃美人”的气质。她一直以来遭到母亲的轻视和辱骂,“懒,丑,笨”是母亲对她的评价。24岁那年,她收到一封母亲给她的信,信中母说她是被收养的,她身上种种的缺点也证明了她确实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泪眼纵横的Lily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要把事情问个清楚,父亲疑惑不解的说:“你说什么呢?你出生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啊。”


最后,Lily的妈妈不得不含含糊糊得承认,这不过是因恨而生的一个谎言。但是,关于她的出身的疑问仍未消除。Lily认为,最能说明她的身世的便是自己的一头卷发。Lily的外祖母上世纪60年代与一名来中国发展的意大利共产党员坠入爱河,短暂的恩爱过后,留下祖母一人生下Lily的母亲,这就是Lily卷发的来历。


“这么说,你妈妈是一名私生的混血儿,在一个疯狂排外的年代,她的日子肯定过的够苦的。”


Lily说:“可能吧,我们从没说过这些。”


作者介绍:詹姆斯·帕尔默(James Palmer)是一名英国作家和编辑,他与中国媒体有着密切的合作,2012年出版了新书《毛泽东之死》,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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